风筝
米米觉得自己就是捡来的了。米米曾听妈讲起过韩希希的身世,韩希希是她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个高、皮肤黑得像从煤矿里捞出来似的。韩希希的爸妈却白得要死,所以大家伙私底下都说她是领养的。韩希希就是从别人家那里抱来的,米米妈顶着一头乌黑的爆炸头,得出了圣旨一般的结论。你怎么知道?米米那时候还小,眨巴着她那清澈的眼睛问。我在场呀。米米妈说,刚抱来的时候,她妈什么都不懂,好些事情还都是靠我提醒的。米米妈说的时候,颇为神气。要我说呀,她家是对她好过了头。那么丁点的小孩,还给她吃牛奶,她爸天天都去奶牛场,提着一个大桶,走进走出的。吃什么养不活哦。米米后来才知道,1983年的牛奶是多么的金贵。 米米妈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大院里也流传着一种说法,是关于她家米米的。米米,米米,没爹又没娘,米米,米米,捡来的娃儿。米米出了门,听到一帮小孩子围着她叫,其中几个男孩子还冲她扮鬼脸。米米开始跑回家,边跑边喊,妈——。米米妈就从屋子里探出脑袋来,叫魂啊,叫这么响。但她一得知是有人在瞎掰米米的身世,就赶紧骂开了,是哪个人这么缺德,说我米米是捡来的。我生米米的时候,她爸看见了,她外婆看见了,我们全家都看见了。从手术室出来,那是多大一摊血。谁要是欺负她没了爸,小心他魂魄半夜到你家来索了你。 大概是死人比活人能耐,从此果然没了那些杂碎声,大院里的人怕鬼,更怕鬼把自己的孩子给拖了去。米米妈得了势,那几日走路腰正了,脖子也直了。米米妈不晓得,胜利有两种,一种是明里的,还有一种是暗里的。米米妈在明里打了场漂亮仗,可这也不影响小孩们在暗里偷偷地打探消息。 米米,你到底是不是捡来的?几个娃娃聚在一起问米米,他们的眼神是好奇的,更带着不容你质疑的关怀。这关怀大大不同于之前的嘲讽,温暖得米米不得不隔几天就重复一遍,我是我妈生的,我妈生我留了好大一摊血哩。说得米米自己都烦了,却仍是要说。慢慢地,米米觉得那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朋友们的问题越来越刁钻,也越来越符合逻辑。 比如有一次,他们问米米,为什么你妈的眼睛那么小,而你的眼睛却那么大?米米回答地脆生生的,那是因为她像她爸。幸好伙伴们没怎么关心米米爸,米米爸是一张黑白相框,挂在米米家的客厅里头。米米爸的眼睛更小,小得像颗绿豆,米米知道他的外号“绿豆眼”就是这么得来的。但是朋友们既不清楚米米爸的模样,也不晓得“绿豆眼”这个称号,所以这个问题就这样打哈哈过去了。还有一次,他们告诉米米,女人老了,是生不出孩子的。那又怎样?米米挺顶真。你想,你妈都那么大岁数了,你才多大啊。米米便不作声了,她曾看到米米妈那蓬乌黑的头发下有几根银白色的头发,米米猜想那是被染发剂遗漏的。 伙伴的问题越来越多,米米就很苦恼。米米曾想过用生气来抗议,可她拉不下脸面。他们可是朋友呀,而且能引起朋友兴趣的也就那么几件事。谁谁谁偷鸡蛋啦,谁谁谁砸了别人家的窗子啦,尽管当事人死不承认,但大伙还是有事没事地说一句,像是提醒那些做错事的休想翻身。这些事,米米也是参与的,所以她也就任由谁谁谁有事没事地提醒她,米米有多么不像米米妈。然后,米米便一甩小辫子说,我就是我妈生的,我妈生我留了好大一摊血哩。米米的形象就在那一刹那被固定了,洒脱且不厌其烦。 其实,洒不洒脱只有米米自己知晓。米米看妈,妈是小眼,大嘴,塌鼻梁,米米看爸,爸整张脸都跟柿饼似的压在了一张相片上,小眼,小嘴,鼻梁倒是不塌的,可也不挺。米米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大眼,小嘴,鼻子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末梢还往上翘。米米叹一口气,她想起了韩希希,那个个高、皮肤黝黑的女孩,她还想到韩希希的爸妈白生生的脸。这时,米米妈的声音便如同播报器般准点响起,韩希希就是从别人家那里抱来的。米米又叹一口气,她在想她是不是第二个韩希希。 关于烦恼,米米只跟米米妈讲过一次。米米妈一听,气就从腹部直提到了喉咙口。是哪个天煞的又跟你乱讲,我这就去找他,看他还敢不敢再嚼舌头。米米说没有人,米米是讲义气的,她不能随便就把朋友给卖了。米米妈不信,她非要揪出个底细来不可。米米最后只好说是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妈,你看你眼睛那么小,爸的眼睛也那么小,可我的眼睛怎就那么大呢?米米妈沉静了,好半天,她才说,你像的是你爷爷,这叫隔代遗传。然而,米米妈的沉默却是经常了,她习惯看看米米,又看看相片,再是一阵沉默。后来米米回忆,米米妈就是那时对她起的变化。 这些都是我从小姨那听来的。小姨是我妈的妹妹,她孤身一人住在仓州的某幢楼房里,我偶尔会去看她。她丈夫在好多年前出了国,此后便没了音讯。男人的大姐便是米米妈,换句话说,我的小姨就是米米的小姑。后来呢?我问小姨。后来,小姨顿了顿说,米米就不再问她妈了,转而问起了我。这点,我完全相信,小姨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她能叫一杯凉水都变得温吞吞的。 我的脑子里就蹭出那个甩着辫子的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纠缠着小姨,告诉她所谓的真相。她不断地搜罗朋友们提出的问题,在心里嚼烂了,再吐出来丢给小姨。为什么我长得不像我妈?为什么妈那么老了,还能生下我?那么多的为什么,小姨哪里能招架得住,她唯有不停地安抚她,别东想西想了,你是你妈亲生的。真的吗?米米瞪圆了眼睛,等待更强大的肯定。真的,米米听到她想要的答案,便安心地离开了。然而,过一阵子,她又会来,且带着更多的问题。 这摞问题里,其中一个,倒是我没想到的,那就是米米妈开始扭米米。不可否认,这里面肯定是有喜爱的成分,谁家爸妈不扭几下孩子表示亲昵啊。但是,米米妈似乎是过了,当小姨看到米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时,她不知道怎样才会是善意的解读。而我也同样想象不出,米米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跟小姨诉说的。是委屈,是疑惑,抑或是憎恨?我所不知道的米米就突兀地呈现在我所固有的经验里。 印象里,米米是个扎着小辫的执拗姑娘,也是留着童发的五六岁孩子。那时,我也才不过七八岁大,在小姨家见到了她。我约她一起玩,我叫橙子,可以吃的那个橙子,你呢?米米,我叫米米,她甜甜一笑,一点儿也没有见生人的拘泥。她笑起来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掺杂着黄褐色,同她略微曲卷的淡黄色童发十分协调地凑在一起,活像一个混血儿。她的嘴巴也好看,小小的,却饱满地勾勒出红润的曲线。 后来,母亲告诉我,米米是捡来的。怎么会?我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忧伤,我不相信这样漂亮的孩子有如此不幸的过往。但我又宁愿相信她是捡来的,我不喜欢她妈,那个顶着爆炸头的塌鼻子女人。这讨厌有些没来由,她并没有招惹到我什么,我想这很有可能是我的潜意识否定了她作为米米妈的存在。她是不配做天使的妈的。那天以后,我便盼着能再见上米米一面,然而米米却消失了,她总是同我去小姨家的时间交错开,如同一条小鱼轻易地从我的拦截处溜走。她的模样就是那时在我脑袋里生了根,再也无法抹去。 大三那年,我在徐锦路的一家单位实习。徐锦路离小姨家仅有一条路相隔,加上我除了文印、打扫卫生等杂务外,也没什么事可干,所以那段日子我便去得特别勤。 事实上,我去小姨家还有一个原因,实习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似乎是看上了我,时不时地跟我套近乎。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主任方脸、粗腿。一袭深色套装早已遮挡不住他日益发福的身体,他的肚子向外凸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我可以想象,在那套装底下掩藏着的令人作呕的褶皱,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地排列。 他的做法简单而直接,小橙啊,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千万别客气。说完,他挤出标志性的笑容,一副略微发黄的假牙袒露在我面前。最后一次,他索性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从锁骨处慢慢游移至V字领口的那片凹陷。如果不是因为他手粗糙的肉感碰触了我敏感的神经,如果不是我敏感的神经又转而想到了他可憎的脸、腿以及肿大的肚子,我断不会贸然地推开他,并惊恐地跑出办公室。 这一跑,也使得我的实习基本宣告结束。第二天我被告知,我手头的工作已转交给了别人。那是和我一同实习的另一个女孩,她有些错愕,随即是一阵按捺不住的惊喜,我看到她长满雀斑的脸,因兴奋而抽搐个不停。她替代了我,成了那胖主任的跟班。在之后的日子里,她迅速积累了许许多多我所不曾学到的经验,当然也包括陪那个胖主任睡觉,我则接手了她之前的勤杂工作。我想,我在这里已不可能有所发展,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换其他单位。 原则上,学校是不同意换实习单位的。单位是学校指定的,相当于挂靠点,如果我要调动,就必须说出那件令人难堪的事。可是,我手头并没有证据。何况我想,即便换了单位,也很难保证没有那样的人。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我怕爸妈会因此而担心我,或者上那家单位去闹,生出事端来。但这并不代表我能淡然地看待这个问题,当我手握一把破扫帚清扫着纸屑、烟蒂、空瓶子时,我真想问问我这三年来学的专业知识到底他妈的有什么用。这个时候,我就想去小姨家,看看她那张爬上些许皱纹却异常恬静的脸。 小姨所住的楼房盖于七十年代末期,土灰的墙面上陡然冒出了许多斑驳的黑点,脏兮兮的。在狭窄、阴暗的过道里,我碰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细胳膊、细腿,还有一个比胳膊、腿更纤细的腰,把上、下半身横着割裂开来。她经过我边上的时候,小腰咯吱扭动,散发出青春的美感,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叫出声来,米米。女孩停了下来,在拥挤的过道里她不费力地转身,并斜睨着看我。是米米吗?我又追问了句,心里却认定她就是米米了。 从我们最近那次见面推算起,我和米米至少也有十年没见了。十年前,米米还是个留有淡黄色童发的孩童,那些曾经卷曲的头发如今被绑在后脑勺,面汤似的直落下来。那我又何以断定她就是米米呢?我想,那就是女人的直觉,关键时刻,它绝对不会逊于一只专业侦查的狗。 她开了口,你是?她的回答叫我既高兴又难过。我高兴的是,尽管她把问题踢回给了我,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她承认了自己就是米米。我难过的是,她没有像我牢牢记住她那样地记得我,她完完全全把我给忘了,连同那段儿时的记忆。不过很快,我就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我注意到她依旧黄褐色的眼睛,清澈中混杂着一股子迷离。我告诉她我是橙子,可以吃的那个橙子。她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小巧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很好看的O形。 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我悸动的内心显然不愿只跟她停留在表层的接触,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过长的时间同变异的环境都导致我们无法深谈。几分钟后,米米说她必须得走了,她还要赶下一场点。我就站在狭小的楼道里,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仍然站定,直到两条发麻的腿提醒我,我才惊觉自己站立了好久。 事后,我反复回味那次极短的交谈。米米告诉我她快要考大学了,还问我大学生活有没有趣,要注意些什么。其实,米米所说的我都清楚。这十年来,我通过小姨,不断地把有关米米的情况输送到我的脑袋里,我知道她高三了,且成绩不错。但我仍一遍遍咀嚼她说的话,一经她丰盈的嘴唇后,散发出淡淡的柚子叶的清香。我想,我是太想念她,也太久没见她了。 七月,实习快要结束,我收拾行囊准备回校。回去前,我又去了趟小姨家。在那个狭长的犹如蚕茧的通道里,我走走停停,期望能再遇见她一次。这个愿望,在我推开小姨家门时落了空,小姨家空荡荡的,除了堆积着的老式木箱、老式橱柜和老式床榻。小姨就坐在这一堆老式中,像一粒抖落在上面的尘埃,自然而又不那么重要。 小姨告诉我,米米工作了,米米没有考上大学。我听过很多考场失手的故事,这中间得睡不着觉,及至正式考试时,任凭他怎么用劲,两只眼皮还是耷拉下来。自然,他考砸了,只上了专科的分数线。要知道,平时的模拟考,他的分数足以上清华、北大。然而,我还是忍不住为米米唏嘘,我所了解的米米如若正常发挥,上个重点线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接下来小姨的话却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与其说米米是没考上大学,毋宁说她是根本没去上大学。小姨说,米米的志愿单上填报的是仓州商学院,那是市区内唯一的大学,顶多算个三流学校。等到成绩公布,米米的分数大大超过了投档线,可她最终也没拿着录取通知书走进商学院的大门。米米在一家超市做了收银员,边上班边读夜校。 我的头脑中就跳出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眯着眼睛问我大学生活有没有趣,还有哪些注意事项。我笃定这是米米妈的主意,我怎么都想不出那个眯着眼睛瞅我的米米,会亲手断送自己的大学梦。小姨的静默更证实了我的想法,那一刻,我恨不得好好问问那个顶着爆炸头的塌鼻子女人,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做?难道就因为米米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小姨说,米米早就不问她的身世了。她就像是对此没了兴致,又或者是明知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死了心。我说,这下好了,明摆着的事,没有哪个亲妈会让女儿辍学。小姨摇摇头,米米妈也有她的苦衷啊。然后,她开始叙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在她缓慢的节奏行进中,我知道米米恋爱了,对象是个美籍男人。 小姨没见过那男人,但从米米的描述中,小姨在脑海里勾画出男人的大致轮廓,身材魁梧、金发碧眼,说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米米说,他们是放学路上碰到的。他当时驾一辆银白色跑车,就连不太懂车的米米也认得,车牌上方简易风车似的三根叉叉代表的是奔驰。后来米米回忆,他们就是命里注定的。否则那车好好地在通车道上跑着,怎么就撞翻了护栏,斜开到自行车道,又把正骑车的米米给撞倒了呢。幸亏男人刹车及时,米米只是腿部受了点轻伤。男人坚持要送米米去医院,一来二去,他们便好上了。 这点,我完全相信。我要是男人,也会爱上米米,爱她黄褐色的眼睛,也爱她垂落到肩膀的一头油亮的淡黄色长发。那时候,米米妈给米米配置了一个手机,方便米米和她联系。她没料到,手机竟成了米米和那男人的传情工具。米米妈只晓得米米被撞了,然而是谁撞的、撞后怎么处理的,她一概不知。对于这件事,米米妈的观点是,米米太嫩了,要换了她,保准好好敲他一笔。米米妈做梦也没想到,竹杠没敲成,连女儿也给搭进去了。 米米和男人的来往大约在三个月后,被米米妈发现了。这个塌鼻子女人的愤怒可想而知,她气米米和男人交往,更气米米居然学会了背着她。她发了疯似的警告米米,停止和那男人的一切往来,并没收了她的手机。那段日子,米米上学、放学,都由米米妈负责接送,米米彻底失去了自由、乃至信任。 我可以理解米米妈当时被欺骗后的心情,尤其是作为一个养母,害怕被背叛、被抛弃的无助。两年前,我从小姨处得悉,那个个高、皮肤黑的韩希希结婚了。婚后,她再没回到曾经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住处。她的养父母只好在旧相片里凭吊过去的记忆,回顾着自己如何跑大老远为她取牛奶、如何给她换尿布、如何教会她走出人生的第一步……韩希希如果能回家一趟,她定会为自己所做的忏悔。她养父母曾经白皙的脸因为过多地负担了岁月的痕迹,变得满是疙瘩和斑点。 我还想到,米米妈简直是在绝自己的后路。恨透了她的米米,将来还会对她尽子女的义务吗?这样一想,我对米米妈的恨意也减少了些。我不赞同人们把领养当作一种投资,太多的人领养孩子,为的是自己年老以后有所依靠。诚然,这是紧要的生计问题。但我更认同这是一种双向的情感交流。所以,仅凭多年的情感付出,这些养父母们就该得到应有的赡养和尊重。 我为米米妈,也为米米悲哀。米米妈一再强调她禁闭米米,为的是防止她过早地涉足恋爱,她是在保护米米。但对于取缔米米上大学一事,她一直无法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事实上,我和小姨都清楚,米米妈的做法无非是在惧怕。她惧怕米米长成一只鸟,一旦羽翼丰满,就可以随意抖动翅膀,从她身边飞走。 然而,不仅米米没想到,就连我也差点被蒙混过去。导致米米妈发觉米米情事的,并不是她的手机,而是她所信赖的小姨。当米米把自己的懵懂诉诸小姨时,小姨满是惊恐,她唯恐米米被男人欺负了去。转而,她又把这种恐慌转达给了米米妈。小姨对米米的关心,完全发自内心,可她忘了米米妈的那层特殊身份。结果,米米和那男人断了,可书也没得念了。小姨很自责,且压在心底,不轻易露出来。 我无法揣测小姨出于何种原因才告诉的我,但它们确实很好地转移了我的视线。我不再为实习的事惴惴不安,和米米相比,我有一双爱我的父母,还有可读书的地儿。我想,实习不过是人生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站,过了,前头便是一片天。想着想着,我的心里便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线,米米就站在线的那头。黑暗中,我问米米,过不过得了她的那个站头?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一家外企公司,工作的纷杂叫我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去小姨家。两年多以后,当我立在这幢灰色的建筑物下仰头看它,我甚至于有些不认识它了。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是可笑的。因为当我踏上水泥铺就的台阶,吃力地登上一层楼再一层楼时,我发觉其实它还是它,过道依旧拥挤,墙面仍旧肮脏。它一点儿也没有变,那么它之于我又为什么变得陌生了呢? 想到这里,我没有继续向前。我在楼梯的转角处坐下,认真地回顾了过去的两年。我想,如果我的人生有个分水岭,那就是从这两年开始的。两年来,我学会了应酬,学会了喝酒,偶尔睡不着觉时还会喝上几杯。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我怀有个小生命来得震撼。 对方是公司的副经理,有老婆,还有个女儿。往后的日子,我再回头看这段恋情,不免会想起那个身材臃肿的主任。从本质上讲,他和胖主任并无二样,同样中年,同样有家室,同样借手头的权力施展淫威。但是我却着了魔地喜欢他,只因为他姣好的身材、不凡的谈吐以及若有若无的温柔。 假若我早一点看清其本质,绝不会陷得那么深。直至我怀了孕,一切急遽转风,如同某栋大楼在一夜间轰然倒塌。他叫我把孩子打掉。这话纯属多余。我理解他的不易,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所拥有的都是他一点一点奋斗出来的。所以,我压根没想过要这个孩子,就像我从没奢望过他会离婚、再娶我。我知道这里头牵涉到名誉,财产的分割,还有他的女儿,我是斗不过他们的。我又怎么可以生出一个没有名分的孩子? 但是,当他平静地要我打掉孩子时,我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好似在一片混沌之中,忽地就被太阳这把利剑刺穿了。他叫我做掉人流,安心养好身子,公司那里他会打点。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喜欢我的,只要我点头,我还可以再回到公司,再做他的情人。可我已经回不去了,我不可能还做那个单纯的梦,有他就能过活。我不年轻了,继续下去,耗不起的不仅仅是受伤的身体。 我向公司递了辞呈,并告诉家里人我要外出几天。在他们以为我在外地的三天里,我去了医院堕了胎。这段特殊的经历,我不愿多谈。从医院出来,我的身体还有些不适,然而我却在疲惫中感受到了新生。我在医院门口的十字路口徘徊了一会,我在想接下来该去哪里。然后,我就不自觉地走到了那幢土灰色的建筑前,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一方面,不知是否太久没来的缘故,这幢曾经如此熟稔的楼房竟变得生分了。另一方面,我极力搜寻来此而非回家的原因。我在楼梯口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天空的亮色渐渐淡下去了,我才找到所谓的缘由。我想,小姨被男人抛弃了,而我也被男人抛弃了。我能想象出透过小姨柔和的瞳孔所折射出的自己,是和她平等的。 在天色完全暗下来前,我起身进了屋。第一次,我到小姨家却没有打探任何有关米米的事。我想,我累了,连自己的坎都跨不过。可是,米米却自顾自地跳了出来。在桌头摆放的一张红色的帖子里,我看到沈米米三个大字,狂乱地飞舞在规整的囍字下方。米米要结婚了,偏偏是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我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我看到沈米米三个大字幻化成了具象,她着一身红嫁衣,坐在镜子前任由化妆师给她描眉、梳妆,等待迎娶的队伍盛赞她是多么的明艳动人。 巨大的失落感冲击着我,以至于我懒得去问小姨,新郎是谁?做什么的?我想,新郎十有八九是IT精英,又或是吃铁饭碗的公务员。我相信米米的择偶水准,更相信米米妈骨子里的精明。我还想,我应当祝福米米,摒弃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狭隘。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可我就是没猜着,米米嫁的竟是她的表哥沈正楠。 我怎么可能猜得着?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在锅炉厂的差事还是我爸托人给介绍的。他来过我家一次,那时我还上高中,看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同爸坐在客厅里。他话不多,有些木讷,只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啊。他走后,我问爸他是谁?爸说是小姨那的亲戚,帮忙弄了份工作,人家是来道谢的。那人便是沈正楠。 就算米米是图他实诚,对她实心眼的好,他俩还有一层捅不破的关系,他和米米可是表兄妹啊。我以前说过小姨有个出国后没了踪影的丈夫,他的大姐就是米米妈。他在家排行老三,除大姐外,还有个二哥,也就是沈正楠的爸。我说我不信,怎么可能?小姨却说,那是命里定好的,躲也躲不掉。 半年前,米米和表哥全家一同去祭奠祖宗。米米妈本来也一起去,偏偏出行前腰痛发作,只好叫米米代她前行。一路上,沈正楠少言寡语,全凭着米米,气氛才不至于那么沉闷。沈建国看看米米,又看看儿子,动起了脑筋。沈建国是沈正楠的爸,总是比儿子多吃二十年的盐,心眼也多长一个。米米的来历,他是清楚的,眼下他要做的,就是一步步把路给铺平。 扫墓回来,沈建国先征求儿子的意见,沈正楠欣然应允。沈正楠虽老实,但也不笨,这么好的姑娘给他,他高兴都来不及。沈正楠他妈也乐意,她是看着米米长大的,晓得米米这样好的姑娘不多见。何况,她早前就替儿子发愁,儿子那点工资和她家那四十平方的房子,到哪里去讨个像样的媳妇? 家里人说定了,沈建国决计去同姐姐商量。他想,姐姐那里总好说话。米米迟早要嫁出去,与其流了外人田,不如便宜自家人。所以,他跟米米妈一再强调,米米若是嫁到了外头,很难保证还会念叨自己的妈。他最担心的是米米,要是小妮子不同意,他就指着姐姐做工作。米米妈听完弟弟的碎碎念,不吭一声,半晌,她对弟弟说,她不嫁女儿。 沈建国肯定没有想到姐姐会如此无情。一开始,他以为姐姐是嫌他家穷,又想姐姐多年独自抚养孩子也不容易。于是,他拿出一本皱巴巴的存折,硬塞给了米米妈。米米妈翻开存折,尽是一行行密密匝匝的数字,她知道这是弟弟的工资卡。米米妈的眼光最后落到了一个数字上,五万三千两百块。她笑了,我不嫁女儿,更不卖女儿,别说是五万,就是一百万,一千万,我也不干。沈建国懂了,姐姐压根儿没打算让米米结婚,她是要米米陪着她,守着她,还要在她百年后,连那个秘密一块儿下葬。沈建国的劲儿就上来了,他说姐你等着。然后,米米妈就真的等来了一系列猝不及防的事。 这些都是米米讲给小姨听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名忠实的听众也曾出卖过她。你说我妈安的什么心哪,米米的腮帮子因为吸饱了气,胀鼓鼓的。然后,米米就不再来了,她不知从哪里得知小姨泄密的事,她把小姨当成了她妈的同伙。 米米最后一次来,是在上个月。小姨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喜帖,她是来送这个的。我劝过她,可她全听不进去,她是拿婚姻和我赌气呀。小姨的眉头紧蹙,掩饰不了满肚子的自责。我说,小姨你也别多想了,或许米米喜欢她表哥呢,也很难说日后他们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小姨却摇摇头,这丫头,我晓得得很,怎么可能会喜欢她的傻表哥。小姨又说,这事都怨沈建国,全是让他给搅和的。 我这才知道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沈建国花了不少功夫。他先是找到米米,问她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米米自然想知道。尔后,他又使了个伎俩,说他可以帮米米,但相应的,米米也要答应他的要求。表面上,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他爸说如果米米是她姐的亲生女,那他们就继续做过去的好亲戚,米米也可以释然地尽份孝道;如若不是,米米就要和他儿子结婚。因为从血缘上讲,他们已不是表兄妹,也就不存在什么近亲结婚的说法。米米答应了。 调查的关键在于米米的出生证,过去这本证件一直被米米妈锁在房间的抽屉里。沈建国趁他姐不在家,进了屋子,砸开了锁,翻找出这张印有“领养”二字的出生证明。卑鄙,后来米米妈不断跟小姨重复这个词语,她隐藏近二十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竟出于窝里反。她半是哭半是告诫米米,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护米米。米米自然不吃这套,米米看透了她妈。米米觉得他妈就是一写满了虚伪、做作、自私的大字报,甚至想一辈子把米米绑在身边,好伴她终老。米米妈没得到半点原谅,便把一切归咎于那个砸锁的弟弟。她声称,要和弟弟决裂,并坚决反对米米嫁给沈正楠。 我猜想,要不是米米妈的固执,米米兴许真不会嫁给她表哥。因为那仅仅是个口头协议,米米完全可以反悔。所以最后,小姨总结米米的出嫁是赌她的气,赌她妈的气。对于小姨的说法,我只同意一半。诚然,米米嫁人有和小姨、她妈赌气的成分,但还有大半却源于一场赌注。不知为什么,小姨讲的时候,那个甩着辫子的米米就浮现在我眼前。她一遍遍地缠着小姨,求她透露有关她的身世。我还想起,那个扎着马尾辫,细胳膊、细腿、细腰肢的米米,她已不再追问小姨,可这两个影像却惊人地重叠在一起。我想,米米虽是不问,心里却依旧在意。及至表哥一家的出现,米米索性豁了出去。她一定是被这个谜折腾够了。 出门前,我回望了眼那张喜帖,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诉说着她主人的一生被就此定格。我胸口一阵紧缩,先前腹部的疼痛又回来了。小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木柜底下拿出张纸条,说是米米叫她交给我的。我打开,是一行娟秀的字迹:橙子,如果你能看到这张字条,希望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上面都写了什么?小姨问,小姨从来就是个称职的传递员。她叫我去参加婚礼,我边撕纸条边说。哦,小姨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你去吗?不去,我回答地很决绝,我可能要去外地,这阵子都不会回来。就不能缓一缓吗?怎么说也是米米的婚事。小姨显得很遗憾,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求米米能顺当地把婚结了。不,我必须得走,今晚就动身。我说着,出了她家的大门。 获悉小姨生病后,我急速从常余赶回仓州。常余到仓州的车程不过四小时,车才到站,泪水便已模糊了我的眼眶。我以为,常余的两年,让我忘了仓州的山、仓州的水,乃至仓州的人。然而,我错了。当我脚踏在车站的柏油马路上,故乡的气息就从底下这块土地源源不断地传送至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仓州一切如旧,只是多了几幢高楼,宽了几条马路,大街上好多露着白肚皮的女子招摇地走着。 小姨瘦了。两块颧骨高耸地立在扁平的脸颊上,使得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她平躺在医院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就像是误掉进海绵里的一滴水,随时都会蒸发掉。小姨,我叫她,声音还没从喉咙口出来,便已成了哭腔。小姨别过脸,极其缓慢,如果不是她还在动,我几乎以为这是具标本。是橙子啊。看得出,小姨很高兴,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兜了好几圈,最后终于落定在我身后的矮个子男人上。 这是……小姨问着,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孙鹏,我电话里讲起过的。我推搡了孙鹏下,他快步向前,喊了声小姨。小姨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快了,还要请小姨去吃酒呢。小姨便不作声了,那意思是,我恐怕是看不到了。接下来,是好长一阵死寂。 我想,如果不是小姨的一场病,我可能在短时间内都不会想到回家。仓州对于我来说,有着太多的痛楚,在这里我流掉了第一个孩子,也放手了我的第一段爱恋。两年来,我进了常余一家培训中心,用我还算顺溜的英语换口饭吃。然后,我结识了孙鹏,他是得宝橱柜厂的推销员,三十出头,本地人。我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他人不错,前几年因为工作耽误了找对象。等到他的销售业绩占了全厂的三分之二,他才寻思谈个朋友,可合适的女孩子早已嫁作他人妇,他就这样被耽搁了。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缺个女友,而我又少个男伴,我们一拍即合。 我电话给家里人,说在常余处了对象,打算结婚后定居在那。爸妈对此很不理解,就像他们不理解两年来为何只能在电话里见到女儿。我跟他们解释,现在是过渡阶段。孙鹏已经脱离了橱柜厂,准备伙同他那三分之二的销售份额单干。我还说,这是顶紧要的关口,等孙鹏的事业有了起色,就把他们接到常余来住。对于我的计划,爸妈不置可否,他们一个劲地叫我注意身体,别太操劳。又说,有空还是回来一趟,小姨她身体也不太好。 我的心就咯噔一声往下掉,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放下电话,我对孙鹏说,我得回家看看,你也跟着去。孙鹏正在查上个月的账本,他头微抬,怎么了?出事了,我傻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我才晓得小姨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我们在仓州市肿瘤医院下车,爸妈在前,我中间,孙鹏殿后。妈说,小姨得的是食道癌,好几天不进食了,靠打点滴吊着。妈这么一说,我就来气。我说,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难道你想让我直奔追悼会?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提起过死,我们是太害怕这个字眼,情愿装傻充愣。可我们又毕竟是清楚的,清楚得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妈说,她也是被逼的,小姨死活不让她告诉我。小姨说,死都要死了,来了也跟着受罪。我知道,小姨是怕我伤心。 我们都被小姨这事击碎了心,以至于没有人去关注孙鹏。按照常理,他是初次上我家,我爸妈肯定是要询问他些事,把把关的。可爸妈除刚见面时问了几声,后来都忙着去照顾小姨了。妈只有小姨一个妹妹,悲伤自不用多说。孙鹏啊,让你见笑了,你来了也没好好招待,尽叫你看这些事。妈说。孙鹏笑笑,自家人,客气啥。听得我心里一阵温暖。 我们见到小姨,已是她住院的第四十七天。小姨心情格外好,还跟我们说东说西。妈说,前几天小姨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看到她喉部颤抖,骨碌碌、骨碌碌的。妈说的时候,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淌。真没想到,你们还能赶上她再开口。妈的话里夹杂着一丝欣慰。其实,小姨说的一共也就没几句话。她说得很吃力,每发出一个音,就要用力地吸上几口气。我们叫她不要讲了,留些力气,她却仍要讲,执拗得像个孩子。我想起一句古语,老人越活越像个孩子。可小姨才不过四十九岁呀。 到了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惊动。我就卧在病床边随意搭放的家属陪床上,赶忙开灯按铃。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赶来了,他们忙活了一阵,总算平息了下去。医生告诉我,这已是小姨的第三次抢救了。我谢过他们,转而看小姨瘦削的小腿、手臂。由于多日没吃饭,她的身子活像一副尸骨,上面紧贴着一层皮。然而眼睛却是活络的,还滋溜溜地转。我说,小姨,你想说什么。她咿呀了几声,终究吐不出半个字来。她仍是看我,凹陷在两个乒乓球似的框子里的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了。我突然叫了起来,米米,是米米对吗?小姨眼神里的光弱下去了,她费力地动了几下脑袋,歪来扭去的,但看得出是竖直方向。 小姨没有子女。如果说,她心头有两块肉,那一定是我和米米。现在,我回来了,可另一块肉却还没影儿。小姨想在死前看看她的两块肉,仅此而已。这时候,那扎着小辫纠缠小姨的米米、那个赌气嫁给表哥的米米又回来了,像是尘封多年的大门一下被打开了。这两年来,我甚少谈论仓州,电话里也多是问小姨近况如何。小姨也像是躲猫猫似的,故意不同我说起米米。我猜是米米到现在还在生她的气,她也乐得避而不提。 我立刻拨通家里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妈还睡眼惺忪。怎么了,她生怕我说出那个字眼。我对着电话那头叫,妈,你知道米米住在哪吗?小姨想要见她。妈淡淡地说了句,别白费力气了,米米是不会见你小姨的。我当下说不清那些烂眼的事,我只好同妈说,我知道隐情,我有把握叫得动米米。我想死者为大,小姨都要死了,米米有什么理由不去看望一个将死之人?何况,这个人是那么温柔的小姨。即或小姨告密,其出发点也是为了米米。可是妈却说,我不晓得什么隐情不隐情,我只晓得米米跟一个老板跑了,你说上哪里去找她? 妈的话叫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喘不过气来,我在心里一次次重复,米米跑了,米米跟着老板跑了。天快亮之前,我梳理了下情绪。我安慰着自己,米米是个多聪敏、多漂亮的人哪,又岂会和那个平庸男人过一辈子。这样一想,也就畅快了些。只是,我听着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不知道怎样才能遂了小姨的愿。 上午八点,妈来了。妈先看了小姨,小姨闭着眼,看上去很平和。妈放心了,坐下,跟我讲了整件事。我才知道小姨刚住院的那阵子,米米妈来探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女娃。两个彼此不太熟的女人,因为另一个女人交谈起来。妈问她,孩子几岁了。米米妈说,快两岁了,接着就数落起她那不争气的女儿。 大概是一年前,米米认识了一个上海老板。老板是来仓州做生意的,他看上了米米。他叫米米离婚,跟他一起回上海,还承诺让米米过上好日子。离婚拖了半年左右,沈正楠先是一千个不同意。但米米是铁了心要离,家也不回,孩子也不管,沈正楠家里最后商定要离可以,孩子归他们,还要米米赔一笔不小的精神损失费。 米米有钱,老板拿出二十万。米米说,对你们算客气了,我还没找你们要青春补偿费呢。但是,米米却割舍不下那孩子。老板说,要孩子也成,你自己看着办。米米听得出话外音,谁会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沈正楠又闹得慌,沈正楠说,米米你走就走,总得给我留下点什么。要是你想打孩子的主意,我告诉你没——门。沈正楠趿着双拖鞋,不停地朝房门上踩,弄得那些灰尘都脱落下来,在阳光底下游曳,如同一个个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精灵。沈正楠不再踩房门了,他进屋前扔下了句话。你要跟我夺孩子,我就跟你耗,耗个一年、两年,反正我时间多的是。米米觉得沈正楠真狠,这场拉锯战已经令上海老板生厌。米米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孩子、缺时间。米米盯着闭合的门好久,她忽然觉得门里头的像个男人了。 米米是那天下午走的。她既没去看那个塌鼻子的妈,也没去见她曾依赖过的小姨,她只是拖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每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心头便抽动一下。上海老板在不远处的宝马车内等着她,都整理好了?他问。米米点点头,坐进车内。车开动起来,在仓州不十分宽敞的马路上。透过车窗,房屋、树木、行人飞速倒退,米米想,她23岁的秋天注定是用泪水浸泡的。之前,老板叫她短时间里不要管孩子,他不晓得她内心有多痛。好不容易,苦肉计奏效,沈正楠同意离婚。米米以为那是噩梦的终结,没想到却是和孩子分离的开始。风有些微凉,米米把头依在背垫上。老板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 沈正楠却彻底废了。他开始抽烟、喝酒,拿着那二十万四处赌,很快花了个精光。他也不去锅炉厂上班,钱没了以后,就找他爸他妈要。他爸成天咒米米,害人精,小婊子。他妈则只剩下了可怜,好好的儿子就这样了。有一天早晨,他们醒来,不见了儿子,急得上报公安局。几天后,他们在天桥底下找到了他。沈正楠披着脏乱的衣裳,蜷在角落里喝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酒。他爸一把掀翻了那个酒杯,顿时,混浊的黄酒洒了一地。他妈则心痛地抱着儿子,任由刺鼻的酒精窜进她的鼻孔、胸口,直入心脏。 你看,这一家子还怎么管糯糯?米米妈说着,哄了哄手里的孩子。糯糯是孩子的乳名。我妈表示赞同,就是你辛苦了点,又要再带大一个。这是命。米米妈说,谁叫我是她外婆呢。米米妈说着,长叹一口气。 故事讲完了,妈也长叹一口气。我说,妈,你叹什么气。妈说,想着怪可怜的。我哼了声,我觉得米米妈偷着乐还差不多,反正糯糯在她手上,就相当于一张王牌。我说,你等着,米米迟早还得回来,她和她妈有笔账好算算。妈却说,什么账不账的,总是自家女儿,这种情分,就是走得再远,也是剪不断的。就好比是放风筝,风筝飘到云层顶上去了,线栓却还绕在这头。我没有反驳,我想,也许妈是对的。 两天后,小姨去了。走的时候正是中午,医生、护士吃过饭都在休息。架子上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通过静脉输送到小姨的血脉里去,我看到小姨的手挪动了一下。小姨,我唤她,哪儿不舒服?小姨已完全说不出话,这两天,全凭猜测才晓得她的意图。小姨没有反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又上下翻动眼珠子,看看周边。我知道她在找米米,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米米就来了,就来了。我撒着谎,想叫小姨好受些。她的气开始粗犷起来,像鼓风机似的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后来,我回想这一段,小姨肯定是晓得自己劫数到了。她用眼睛撇撇边上的小包,我拿了,这是小姨贴身带的。她再看那包,我就在包里来回翻找。一支笔、一串钥匙、一个皮夹,她还定着看。末了,我在包的内革处找到了一本土黄色封面的小本,她终于把眼睛放下去了,又看看我,意思是这本子你收好。 没多久,小姨扭动起来。她的一只手扯着头颈,看上去就像是宰杀后的鸡爪。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胡乱地抓着,我知道她是想喊出声来,但什么也听不到。她的脸因为痛苦变成了一团麻花,难看地扭在一起。妈忙出去叫医生,哪里还赶得及。等医生来时,早没了气。小姨的脸就定格在了那里,嘴撇到一边,使得右半边的脸肿胀在那里。我们谁都接受不了这样一张面孔,妈大概是想起了小姨平时的模样,背过身子嘤嘤作哭。我没有哭,我心里混杂着另一种情绪。我在想,米米为什么不打听下这边的消息?为什么不回来看小姨一眼?当送葬的队伍吹奏着热闹的乐曲时,我第一次对米米有了恨意。 因为没有子女,小姨的葬礼基本由我操办。选墓地、火葬、吃豆腐饭,还有妥置她的那套房产。房子倒是好办,生前小姨已经要求转赠给福利机构,但这些手续来来回回都需要时间。孙鹏先回了常余,厂子才刚起步,放久了不好。我留下来处理那些琐碎的事件,直到半个月后,才基本理完。回去前,我把那本黄本子放进了行李箱,带回了常余。 不久,我怀了孕。孙鹏说,必须把婚事给办了,总不能到孩子出来都没个名头。结婚是件麻烦事,要布置婚房,张罗喜宴。房子虽不大,但怎么也得刷下,添置些家电什么的。婚宴也不叫人省心,孙鹏怕拖久了,肚子显大,把日子移到了前面。爸、妈也来了,帮忙着写请帖、买喜糖,那年漫长的寒冬就叫我在操办婚礼中给磨掉了。 结完婚,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实际上,早在婚礼前几周,我的肚子就隐隐作痛。但只一小会,马上又好了,我也就没在意。孙鹏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劈头就训斥了我俩一顿,怎么能叫一个孕妇操劳过度?幸亏胎保住了,医生告诫我们,务必小心,再小心。我们如领圣旨,孙鹏不再叫我干任何家务活,擦只碗也不行。他为差点儿扼杀孩子自责不已,他说,一想到我婚礼前跑来奔去,他就恨不得刮自己两巴掌。厂子事多,他老是外出应酬,夜半回来再干家务。我不免有些心疼他。 八个月后,小家伙提早从肚子里钻了出来。是个儿子,孙鹏高兴得不得了,我也高兴。儿子早产,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孱弱,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我们重新分了工,孙鹏打理厂子,我在家照顾孩子。小家伙学得很快,转眼会叫妈了,会爬地了。我才得以从忙碌的生活和先前的阴翳中抽出身来,这时候,我想起了那本躺在行李箱里的黄本子。 就是这样一本黄本子,我前后看了不下十遍,每一遍的体会都不同。特别是后来随着小家伙的长大,我对好些事都看淡了许多。但要说震撼,哪一次都比不上头一次看来得强烈。如今,当我摸着旧沓沓的封面,依旧能想起第一次看时内心受到的巨大撞击。由于小姨写得有些繁琐,加之衔接上的紊乱,容我在复述时做一些调整,好最大程度上使得内容简洁、流畅。但我可以用我的人头保证故事的真实性,这毕竟是小姨临死前都要拼命保存的东西。 故事的开头得追溯到二十七年前,那时米米妈才结婚四年,她和丈夫绿豆眼正在努力造人。三年前的那次意外,叫米米妈肚里的孩子变成了一摊黑红的血,歪歪扭扭地从她掉落的楼梯上辐射开去。米米妈懵了,绿豆眼也懵了,他心里憋得慌,常出去喝老酒。米米妈怎么不晓得自家男人,他是想孩子,只想要个孩子啊!她难道就不想?米米妈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他们三天两头运动,天才黑,就干上了。可肚子就是不争气,米米妈的信期照旧。再后来,绿豆眼不大碰她了。上床便背对她的脸,很快就发出了呼噜声。 米米妈知道绿豆眼在外边有女人,是在一个热烘烘的下午。太阳才刚下去,她坐在桌子边,摇一把蒲扇。米米妈不怕热,她扇的是桌上的菜。天一热,苍蝇就多,赶集了似的,苍蝇一叮,这菜就吃不得了。绿豆眼回来时,星星早就爬到天上去了,一闪一闪地晃眼。米米妈说,菜再给你热热?绿豆眼说,他不吃,他吃过了。米米妈噢了声,开始收拾碗筷。绿豆眼却一把拉住了她,我有点事想跟你说。米米妈就知道,坏事了。 果然,绿豆眼一上来就说他和别人好上了。好上了就好上了,米米妈心里哪会不清楚,自家男人原来跟头老虎似的,现在不在自己窝里发威,多半就是到其他女人那占地盘去了。可米米妈不说破,她想绿豆眼会回来的,这儿就是他们的窝。绿豆眼却说,他对不起她,他要和其他人重新组建个家。米米妈觉得天忽然就热了起来,热得整个屋子呼啦啦地冒白气。她在一片白茫茫中,听绿豆眼说对方是谁,怎么和他好上的。她还听到他们好了快两年了,对方现在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后来的,米米妈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就使劲地晃动她那把破扇子,可任她怎么晃,天却越发热了。 绿豆眼把一张离婚协议按在桌头,你先考虑几天,我的已经签了。米米妈一看,上头果真写着两个潦草的字。她什么也没说,她就瞪着那几个字,直到绿豆眼的皮鞋声在大院里咯噔响起,又小下去了。 米米妈这一考虑便是几个月。她没有打算,只是不想签。她骨子里认定不签就还是绿豆眼的老婆,她就还能摸他、疼他,给他烧饭吃。几个月里,绿豆眼只回来过一次,他是来拿衣服的。临走前,他又看了她一眼,协议书呢?她不回答,她只有在他面前乖得跟小绵羊似的。他从盒子里掏出支烟,点燃。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催了好几次了。米米妈晓得,他是叫她紧着签字。他见她不吱声,又说,我也是没办法。说着,簌簌掉下两行老泪。米米妈就见那个她捧着、疼着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哭,哭得她的心都被搅碎了。最后,绿豆眼撂下句狠话,下次来,不管她同不同意,都得把字签了。 警察来的时候,米米妈正趴在桌头,手里捏着那张快被翻烂了的协议书。米米妈什么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她男人。米米妈知道,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呼一口气,又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她想,绿豆眼再来,她就把字签了。脚步声就是这时响起的,整齐且有力。米米妈知道,这不是她男人,绿豆眼走路是大碎步,有点儿像拂过去的。可她仍旧紧张,她想莫不是刚才的话这么快就灵验了? 来人是两个年轻的警察,他们一进门就问,是刘成贵家吗?是,米米妈应承,刘成贵是绿豆眼的大名。你是?我是她妻子,米米妈说的时候,缺些底气。她想,他们马上就不是夫妻了,再叫一次,绿豆眼应该不会生气吧。两个警察在一边小声商量了会,其中一个走到她跟前,嗯。她听到他半天才说一个字,音拽得老长。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她听他接着往下说,你丈夫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了。她怔了会,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就像站在漫漫的一片水岸边,潮水涨上来,打湿了她的鞋、腿,现在到腰身了。 同志,你没事吧。她看到自己被扶到凳子上,警察说,她丈夫的尸体还在医院,最好尽快安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叫她重新有了方向,她把那张离婚协议书撕了。她想,这就是命。这纸上还没签字,她还是他老婆。这下,她一辈子都是他老婆了。她急匆匆跑去医院,她现在有一大堆事要做,通知亲戚、做法事、安排墓穴。 她终于在医院的停尸房里找到了他男人,男人的头颅全碎了,脑壳里红的、白的肠子似的东西流到了外边。她问医生,能补好不?她想给他个完整的脸,到下头也舒坦些。医生看了看她说,得问收殓的。同样破相的,还有一个女子。医生说,两人是一起送来的。送来时,女人还有口气,脸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脑袋倒是没破。女人主要伤在肺部,给她插了管子,挨了两时辰,也跟着去了。医生并不知道米米妈和男人的关系,他还当死去的是一对。他继续说,可怜的是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爸妈。什么?那孩子还没死?她简直不敢相信。是呀,真是个奇迹,听说摩托车都被撞成一坨烂铁,她妈还把孩子抱在胳膊底下,就擦破了点皮。那孩子呢?她问。她家里好像没人要,估计得送福利院。医生脱口而出,过了一会,他才想到问她,你是男人的姐? 两个月后,米米妈从福利院接来米米。她管她叫米米,沈米米,跟的是她的姓。米米才满八个月,小眼睛、小嘴,半夜还闹着要吃奶。米米妈就弄点荷花糕,捣糊了,给她吃。米米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啥就去抱了这女娃,徒增麻烦。这可是他男人同其他骚狐狸的女娃呀。可她再看看米米那咂吧的小嘴,活脱脱他男人吃饭的模样。她心软了,终归是她男人的种。再后来,米米的眼睛越长越大了,鼻梁也越来越挺了,她突然意识到,她更是那狐狸精的种。米米偏又那么乖巧,她就在感情的漩涡里摇摆不定,飘到了好远。 合上黄本子后,我靠在沙发上,这二十几年我所知道的米米就在我脑子里翻过来又跳过去。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米米身上一块青、一块紫,为什么米米被幽禁在屋子里,又为什么坚决不让米米嫁出去。我记起小姨曾说过的话,米米妈也有她的苦衷啊。现在,我完全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蕴。我甚至想,米米妈在这些事后,指不定有多恨自己,却又欲罢不能。 下一个秋天即将来临,我把这本本子塞进了抽屉。我知道,小姨是要我等米米,并亲手把本子交给她。我还知道,如果不是米米没出现,小姨又支撑不下去,本子绝不可能落到我手里。这时候我就会想,偌大的上海城,一定有个艳丽的女子,披散着一头淡黄色长发,妖娆地穿过高楼林立的大街或瓦房错杂的小巷。只是我很怀疑,自己还等得到米米吗? 我跟孙鹏说要回仓州时,他显然还没从我的话中剥离出来。他吃了一惊,但仍旧帮我把东西理好,送我到车站。上二年级的儿子正放暑假,他扯着我的手,在后头紧紧跟着。真不用我送?上车前,孙鹏又问。不用,我说着把儿子托起,大巴的台阶有些高,我生怕他摔着。那……什么时候回来?他等着我的回答。就回,我转身跟他道别。 爸妈一早就在家等我,备了一桌菜,红烧鱼、茶树菇,都是我爱吃的。爸还特意开了瓶杨梅烧酒,爸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我斟了点,撮了几口,辛辣得很,泪珠子就往外掉了几颗。爸见了,忙给我夹菜,辣辣就过去了。妈也跟着帮腔,就是,辣一阵就过去了。我看到爸朝妈那瞪了眼,他嫌她演得太直白。我知道,他们其实都猜到了。否则,我怎么会突然打了通电话,说回来就回来。往年暑假,厂子接活多,儿子上学后,我就忙着要帮衬。但他们不戳穿,我也就不戳穿。 半年前,我在孙鹏的衬衣里发现了一根头发,直觉告诉我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女人。这些年,孙鹏的业务做得很大,免不了要喝喝酒、应酬几下,偶尔也和歌厅里的女人搂搂、亲亲。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他都有跟我交代。但这根头发足有三跨长,黑且光泽,我断定她不是风月场上的那种女子。把头发夹在一本服装杂志里后,我不吵也不闹,我知道仅凭一根头发说明不了什么。 尔后,我继续留心孙鹏的衣物,又找出一瓶香水、一个淡红的唇印。我基本可以肯定,是那个女人故意留下的,她希望我发现,好叫他们的事公之于众。我不知道,她何以认为她有胜算,但我仍按她所遗留的线索毫不费力地逮住了她。开门时,女人只裹着件浴袍,我推开她直贯而入,在里屋看到了赤裸裸的孙鹏。女人随即跑了进来,她看看一脸尴尬的孙鹏,又看看平静得有些奇怪的我。 孙鹏叫女人先走,换上衣裳。她摊开双手,很不理解,但她还是听话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她经过我边上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被我打掉的孩子、那个我曾经迷恋的副经理就一股脑地蹦了出来,在我眼珠子前打转。我有些可怜她了。我知道孙鹏不会和我离婚,我有儿子、有他一半的财产,还有变成了亲情的爱情。我只是输给了青春,还有所谓的新鲜、刺激。我对她说,好好算算,你还剩下多少青春?她把我的话曲解成了一种恶意,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听到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制造出的巨大声响越过我的耳膜,直达我的肺腑。我真为她难过。 那个下午,我们就一直呆在那间出租房内,耳边萦绕着女人关门时留下的巨响。孙鹏蹲在床头,他的一只手蒙着脸,橙子,原谅我,我以后不会了。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他和女人的过程。他们是九年前好上的,那时候女孩才刚上大学,而我正在另一座城市处理小姨的后事。后来,女孩嫁了人,他们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去年,女人又回来了。她离了婚,愿意跟他过。我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存心让我发现,我可能到死都蒙在鼓里。 我开始不停地烧菜、做饭,并在上学、放学时接送孩子,一刻也不闲。过去,孙鹏好几次说给我找个保姆。我说不用,自己的东西我喜欢自己料理。而现在,我更需要工作来麻痹自己。我想我不能离婚,哪怕是为了年幼的儿子。光看着他单纯、无辜的眼神,就能勾起我对米米的回忆,我不能叫儿子同米米一样拥有缺失爱的童年。我也不提起那个女人,尤其是在孙鹏面前但我需要一点空当,把沉淀的沙砾过滤掉。好容易挨到暑假,我跟孙鹏说,要带儿子回趟仓州。他半是困惑半是惊恐,他以为过了几个月,我的伤口已经抚平得差不多了。其实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过后就会回来。但我懒得跟他说。 回家的那天,我和爸妈聊到很晚。我们聊儿子的学习,聊爸退休后的近况,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生怕揭了我的伤疤。儿子早睡着了,叫妈给抱到了房间。妈出来时,我正兑着眼看墙上的相框。相框里,小姨还是平日那样笑,淡然得像是看透了一切。妈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九年了。我没接话,我说我想去看看小姨,就我一个人。 小姨的坟地藏在坡的东南面,中间要拐个弯,才能望到。出了弯,坟就在跟前,我看到一个颀长的女人立在坟前。没等我过来,她便上前一步叫道,橙子。不用说,她就是米米了,那个剪童发的、扎马尾辫的米米。然而,我竟没有半点反应。我必须承认,如果不是她叫我,我甚至一眼还认不出她来。眼前的米米挽着高高的发髻,整个头梳得极为光溜。她穿一件开衩的旗袍,领口一直低到白白的胸脯口。我觉得米米有上海味了,可我也不认得她了。 她帮我把菜摆上,我看到地上黑漆漆的痕迹,还混和着一些黄色的粉末,我晓得这是她烧完的元宝。多少次,我想象跟米米重逢的情景,我想我要拉住她,好生地问问她为什么没来看小姨,知不知道小姨有想她。但真的遇见了,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只能愣愣地看着她拿出我带来的香,点上,香的气味瞬间迷茫了坟场。 我说,你回来了。她应了声,算是作答。我看到她眼里满是红红的血丝,心软了下来,我拍拍她肩膀,回来就好。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望望小姨。这时,我想起了小姨交待给我的本子,被我漏在了家里。我忙问,去看你妈和孩子了吗?我说“你妈”时,特意提高了音量。我想试探下她的反应,如果她对她妈仍存芥蒂,我就把重磅炸弹给投过去。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被她弄糊涂了。 后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我知道米米病了。她得的是一种心脏上的疾病,简单地说,就是心脏上的一个瓣坏了,血液流不畅通。医生说,必须赶快手术,否则就是走走路都可能会死。米米还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她说的时候流露出一丝忧伤。我这才想起,怪不得米米的眼睛那么红,心脏不好的人,血都是充到眼睛里去的。我牵住她的手,说,我领你去看她们。她的手冰冷冰冷,但却分外柔软。不,这样看看就够了,她从我的手中慌忙抽出来。 米米说的看看就是在学校门口张望两下。她女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现在上一年级。米米妈每天会准时来接送她女儿,米米就在一边看女儿长高了多少,她妈又白了几根头发。她在学校附近买了间房,打算做完手术定居在此。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把她拽到她妈那里,我想我能做到,她那么瘦弱。但当我看到她眼神中的害怕,我忍住了。我知道她之所以害怕,是因为还有所眷恋。她是怕那个万一,不想她们徒然伤心。我也就没有告诉她那本本子,我担心平添她的伤痛,她心脏更受不了。我盘算着,等米米做完手术,就把本子还给她。 米米的手术定在下周四。由于米米没有亲人,又或者说她故意不让她的亲人知道,我就成了她的担保人。我看着她被推进了手术室,出来时,变成了一具死尸。医生说,她死了,死在手术台上。我想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想哭,可是这会儿泪水怎么挤都挤不出来。我没想过米米会死,虽然我在那份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此刻,手术同意书上头那风险二字扎生生地刺痛了我。我把手抱在头上,死命地敲击着脑瓜。我一边敲一遍骂,叫你自作主张,叫你不把本子给米米。这下好了,米米死了,你上哪给她送本子去? 米米妈是下午赶到的,她右手边站着个女孩,眼睛老大,只是眼球是黑色的。米米妈是我叫来的,我想,米米可以瞒着她们做手术,总不能瞒着她们去死。米米妈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米米人呢。我们仨就在太平间里最后一次见米米。米米像个熟睡的娃娃,极其安静,只是在她白得发了灰的脸蛋上再也看不见她淡黄色的眼睛。她的眼是闭着的。叫妈妈。米米妈对女孩说。妈妈。女孩叫完,又往旁边看,米米周边还挺着几具尸体,一律用白布盖着。女孩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她看了一会,就乏了,我看到她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米米于她,终究是个只见一面的尸体。 我应该感到庆幸,米米妈并没有因为手术一事责怪我。只是,她说丧事必须由她全权负责,还说我这个做朋友的帮米米的够多了。我哪里帮了米米?米米妈的话让我更加难过。整个丧礼,我就呆坐在角落边,看着米米妈忙进忙出。沈正楠也来了。米米的亲戚本来就不多,加上她又离开了仓州那么多年,来的都买米米妈的面子。沈正楠立在稀少的人群中,他穿一件咖啡色开衫,头部已有脱落的迹象,但看上去精神还不赖。听说,他就快结婚了,新娘是开理发店的,他自己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保安。他路过我身边时,我注意到他眼圈黑黑的,我想毕竟是夫妻一场,他对米米还是有情分的。 最后的工序是下葬。米米的墓就在小姨边不远,再登上几排便是。米米妈叫来一支乐队,吹吹打打着上山。孙鹏打来电话,问我和儿子什么时候回去。耳边的喇叭鸣得更响了,我根本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我绕到旁边的空地上,听他软磨个没完没了。我本来打算米米入土了就回去,他一烦,反倒不想了。我对着电话那头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 等我回去,米米的骨灰盒早放进了那个方方正正的洞穴,水泥也快糊好了。米米妈突然大叫起来,米米,你总算回来啦!米米啊,米米啊!她的声音撕破了长空,吓得众人急急扶住她。亏得拉得及时,不然米米妈就连同她甩动的胳膊和腿一起跌下去了。大伙儿提着一颗心把她搀到山下,人群散去,只有我一个人站立在那里。 我想,这个时候应该下场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才痛快。可是,我抬头望天,天蓝蓝的,太阳在上头好好照着哩!我在墓碑前坐下,摸了摸上头刻着的照片,照片上的米米还是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大大的,真好看。我说,米米,你安息吧,我就回去给你带你要的东西。你等着,我拿到就烧给你。说完,我在她坟前鞠了三个躬。下山的路上,正好经过小姨的坟。我没有走进去看,愣是把头摆得直直的,朝前走去。我在心里说,橙子啊,橙子啊,你还有什么脸去见小姨。你毁了她的托付啊! 唢呐声、喇叭声、打鼓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我看到一帮子人又向山上走来。还是刚才的乐队,哼着刚才的老调调。我晓得这是常有的事,赶完一场白事的乐队,在山下偶遇另一家死人的,谈定价钱,他们就掉转头,再上山闹。只是,不知道这回死的是谁,又埋却了怎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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